魏晋时代的人多任性,当然,确切地说叫“任诞”。
《世说新语》有一章节名为“任诞”。“任诞”,即任达与荒诞。任达主要指无形精神世界的见识旷达,率惰任性,意志自由而重在回归天性之自然;荒诞则由虚人实,着重指言行举止的乖戾无常,打破世俗礼法的常规。
据《世说新语》讲,张季鹰被任命为齐王司马冏的东曹掾,在洛阳,他看到秋风起了,就想念起家乡吴地的菰菜羹、鲈鱼脍,说道:“人生贵得适意尔,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?”遂命人驾车回乡。不久,齐王司马冏兵败被杀,当时的人都说他能见机。张季鹰未必当时已料到他服侍的主子会马上失败,他平时就放纵任性,不受拘束,当时人称他为“江东步兵”。有人对他说:“您只图眼前放纵适意,就不替您死后的名声着想吗?”张季鹰回答:“身后的名声,还不如我眼前的一杯酒。”人家是早已看透虚空的名与利。
阮氏家族的人都能喝酒,阮咸到族人那里聚会,从不用通常使的杯子喝酒,而是用大瓮盛酒,大家围坐在一起,相对痛饮。当时来了很多猪,它们直接凑到酒瓮旁喝,大家就这样与猪一道喝酒。好有爱!
阮籍邻居家的女人长得很美,在酒铺里卖酒。阮籍和王戎经常到女人那里喝酒,阮籍喝醉后,就在女人的身边睡着了。女人的丈夫开始还怀疑阮籍,就伺机观察,结果发现阮籍始终没有其他的企图。
刘道真年轻时,常在湖里捕鱼,他喜欢啸咏,听到的人无不流连忘返。有一个老妇人,看他不是普通人,又非常喜欢听他啸咏,就杀了头小猪送给他吃,刘道真把小猪吃光了,也没有道谢。老妇人看他没吃饱,就又杀了一头小猪送给他吃,这次刘道真吃了一半,把剩下的一半还给了老妇人。后来刘道真做了吏部郎,老妇人的儿子是一个小令史,刘道真越级提拔了他。此人不知何故,就问他母亲,母亲告诉了他,于是他带着牛肉和酒去拜见刘道真,刘道真说:“走吧!走吧!不用再来答谢我了。”
王澄出任荆州刺史,王澄的哥哥王衍太尉与当时的名流去送行的挤满了道路。当时庭院中有一棵大树,上面有喜鹊巢,王澄竟当众脱下上衣和头巾,径直爬上树去掏小鹊,怎奈贴身内衣钩住了树枝,他就再把内衣脱掉。他抓到小鹊后又下树拿着小鹊玩耍,神色自如,旁若无人。荆州刺史已经是不小的官了,一方大员,哪里能看到当了那么大的官的还如此淘气的?用现在的流行语说,他就是一个“奇葩”。
在封建礼法时代,能够做到这样,是极不容易的。为何会这样呢?我最开始读《世说新语》也不懂,后来,看多了,慢慢理解了。下面写一写我的理解,以期抛砖引玉。
一、自我意识开始觉醒
鲁迅先生曾说,魏晋是文学自觉的时代。
不光是文学,人的自我意识也在觉醒。
桓温是东晋的强权人物,他有一句名言:“大大夫不能流芳百世,亦当遗臭万年。
《世说新语·品藻第九》说:桓公少与殷侯齐名,常有竞心。桓问殷:“卿何如我?”殷云:“我与我周旋久,宁作我。”
殷浩的意思是虽然你很牛,但是我还是要做我自己。
有“咏絮之才”的谢道韫,由叔父谢安做主嫁给了王羲之的儿子王凝之。王凝之是王羲之儿子中最不成器的一个,人很愚钝,在九江做太守时,不派兵去抵抗进犯的军队,而向鬼神祷告,祈祷鬼神派天兵天将把对方打败。嫁给这样一个窝囊废,谢道韫也是很无奈,她回去向叔父抱怨:“天壤之间乃有王郎”意思是,天地之间居然有我丈夫这样的人。中国古代,丈夫是天,是不可以随便说丈夫坏话的。
孔子说:“学而时习之,不亦说乎?”嵇康做的《难自然好学论》却说,人是并不好学的,假如一个人可以不做事而又有饭吃,就随便闲游不喜欢读书了,所以现在人之好学,是由于习惯和不得已。
刘伶作《酒德颂》说:“俯观万物,扰扰焉,如江汉之载浮萍;二豪侍侧焉,如蜾蠃之与螟蛉。”刘伶的思想已到不承认世界上从前规定的道理的地步。
刘伶病酒,渴甚,从妇求酒。妇捐酒毁器,涕泣谏曰:“君饮太过,非摄生之道,必宜断之!”伶曰:“甚善。我不能自禁,唯当祝鬼神,自誓断之耳!便可具酒肉。”妇曰:“敬闻命。”供酒肉于神前,请伶祝誓。伶跪而祝曰:“天生刘伶,以酒为名,一饮一斛,五斗解酲。妇人之言,慎不可听。”便引酒进肉,隗然已醉矣。
有一次有客见他,他不穿衣服。人责问他;他答道:天地是我的房屋,房屋就是我的衣服,你们为什么进我的裤子中来?
至于阮籍,他连上下古今也不承认,阮籍在《大人先生传》里有说:“天地解兮六合开,星辰陨兮日月颓,我腾而上将何怀?”
鲁迅指出,他的意思是天地神仙,都是无意义,一切都不要,所以他觉得世上的道理不必争,神仙也不足信,既然一切都是虚无,所以他便沉湎于酒了。
学者蒋凡在《蒋凡讲世说新语》一书中言:具有“自觉”精神的士人,不管他事业的成败与否,当时人大多视之为“英雄”。这些“英雄”,自然也成了《世说新语》的主角。他们身上可能有许多人性的弱点或缺陷,但只要他们是当时人性“自觉”的带头人,那么当时人们就仍然把他们当作“英雄”来看,津津乐道,而不问其成败。这和今天我们的认识是有较大不同的。比如王敦,他率师攻京师,敢把晋元帝拉下马,后人视为篡逆大奸。但他却成了《世说新语》的当然主角,东晋中期的大司马桓温,经过王敦墓时,就赞美王敦为“可人”——可爱的人。
那是自我意识觉醒的时代,并且自我意识觉醒被称颂,被效仿。
二、生存环境使然
阮籍嵇康的饮酒任诞,最主要是因为生存环境导致的。是高压之下的思想反弹,是一种无奈中的精神自我解放。
鲁迅说:司马氏已想篡位,而阮籍名声很大,所以他讲话就极难,只好多饮酒,少讲话,而且即使讲话讲错了,也可以借醉得到人的原谅。只要看有一次司马懿求和阮籍结亲,而阮籍一醉就是两个月,没有提出的机会,就可以知道了。
阮籍都到了从不臧否人物的地步,世道已经让他活得多么憋屈了。
宗白华《论(世说新语)和晋人的美》中说:“从中国过去一个同样混乱、同样黑暗的时代中,了解人们如何追求光明,追寻美,以救济和建立他们的精神生活,化苦闷而为创造,培养壮阔的精神人格。”
那一代知识分子是很苦闷的,他们饮酒只是寻求精神的释放,有时,还是为了装疯卖傻。
鲁迅说:凡人们的言论,思想,行为,倘若自己以为不错的,就愿意天下的别人,自己的朋友都这样做。但嵇康阮籍不这样,不愿意别人来模仿他。竹林七贤中有阮咸,是阮籍的侄子,一样的饮酒。阮籍的儿子阮浑也愿加入时,阮籍却道不必加入,吾家已有阿咸在,够了。嵇康在《家诫》中教他的儿子做人要小心。说长官处不可常去,亦不可住宿;官长送人们出来时,你不要在后面,因为恐怕将来官长惩办坏人时,你有暗中密告的嫌疑。说宴饮时候有人争论,你可立刻走开,免得在旁批评,因为两者之间必有对与不对,不批评则不像样,——批评就总要是甲非乙,不免受一方见怪。还有人要你饮酒,即使不愿饮也不要坚决地推辞,必须和和气气的拿着杯子。
可见,他们并不愿意教孩子任诞。
任诞,在他们那里,实际上就是一个病态的产物,不得以而为之罢了。
三、跟吃药有点关系
鲁迅将那一代人的很多行为归结于吃药。
吃什么药呢?五石散。
鲁迅说:“五石散”是一种毒药,是何晏吃开头的。汉时,大家还不敢吃,何晏或者将药方略加改变,便吃开头了。五石散的基本,大概是五样药:石钟乳,石硫黄,白石英,紫石英,赤石脂;另外还配点别样的药。
吃了散之后,衣服要脱掉,用冷水浇身;吃冷东西;饮热酒。:因皮肤易破,不能穿新的而宜于穿旧的,衣服便不能常洗。因不洗,便多虱。所以在文章上,虱子的地位很高,“扪虱而谈”,当时竟传为美事。又因“散发”之时,不能肚饿,所以吃冷物。而且要赶快吃,不论时候,一日数次也不可定。但在吃药之后,为生命计,不能管得许多,只好大嚼,所以就变成“居丧无礼”了。
阮籍遭母丧,在晋文王坐进酒肉。司隶何曾亦在坐,曰:“明公方以孝治天下,而阮籍以重丧,显于公坐饮酒食肉,宜流之海外,以正风教。”文王曰:“嗣宗毁顿如此,君不能共忧之,何谓?且有疾而饮酒食肉,固丧礼也!”籍饮啖不辍,神色自若。
居丧之际,饮酒食肉,由阔人名流倡之,万民皆从之,因为这个缘故,社会上遂尊称这样的人叫作名士派。
鲁迅在《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》一文中言:“晋朝人多是脾气很坏,高傲,发狂,性暴如火的,大约便是服药的缘故。比方有苍蝇扰他,竟至拔剑追赶;就是说话,也要胡胡涂涂地才好,有时简直是近于发疯。但在晋朝更有以痴为好的,这大概也是服药的缘故。”
四、后来就东施效颦了
蒋凡说:阮籍等的任诞,有其不得已的积极的一面,也可称是一种扭曲智慧的生命之光。但王澄等后学则不然,其任诞不是时代的抗争,而是纵欲的生活享受,这种任诞作达,居然咸了一种流行病,人人仿效,而不问其环境和条件。
温峤官位还不高时,经常和扬州淮中一带的商人赌博,而且常常赌输。有次输得很惨,赌完回不了家。他和庾亮关系很好,便站在船上大声喊庾亮:“卿可赎我!”庾亮立刻送去赎金,温峤才得以脱身。像这样的事发生过很多次。温峤喜欢说放纵傲慢的话,卞壶以礼仪法度自居。有一次在庾亮那里,两个人互相辩驳批评,温峤说话粗俗不堪,庾亮慢悠悠地说:“太真(温峤)整天没有一句庸俗的话。”就这样一个赌徒,庾亮怎么还能说他整天没有一句庸俗的话呢?估计是庾亮觉得他的话糙但理不糙。《晋书》里说他“有识量,博学能属文”。
而后来东施效颦者,只会任达纵酒,竟不会写文章了。
他们离原先的任诞,已很远了,只是学些皮毛,冒充时髦,装装前卫罢了。